【本期导语】理想主义者罗永浩的创业故事,通过干干净净地赚钱让人相信干干净净地赚钱是可能的。
2010年11月23日晚7点,罗永浩站在北京海淀剧院的剧场幕后,对着全场说:“大家镇定一下情绪,我准备出来了。”在张亚东、刘瑜、左小祖等一干朋友的怪叫和全场的爆笑声中,他掀开幕布走入聚光灯下,身后700寸的投影幕上打出演讲主题“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创业故事”。
接下来的137分钟里,他讲述了用无数个段子拼起来的创业经历。在演讲间隙,他播放了一条曾在2010年迷笛音乐节上播出的原创广告,精华是紧跟在一连串快速拼接起来的西方摇滚乐后面的几行字:“听了三千张摇滚唱片/除了Fuck什么都没听懂?到这里来试试吧/老罗英语培训。”他的创意引发了全场疯笑。在听众们的要求下,他把这则广告又播放了一遍,并叮嘱灯光师:“他们一鼓掌马上用大灯照亮我。”
“他们的自小逼得我不得不自大。”在演讲中他这样评论同行。有报纸采访完他发了两个整版的文章,以至于一个前辈打来电话,怎么也不信他没花一分钱能得到巨大的宣传。他模仿对方当时忧伤的语气说:“大家都是同行,你没必要这样,你不说实话,伤了大哥的心了。”
他对同行的公然嘲弄、在营销上展现的创意才华和对员工和学员的慷慨冲淡了这场品牌宣讲会的商业属性,以80后为中坚的粉丝们满意而归。他们花30块钱买票进场,如愿听到一场酷劲十足的励志演讲,还获赠一本标价29块钱的罗永浩自传《我的奋斗》。这也符合他们对罗永浩的预期:从“新东方老罗语录”的作者到牛博网站长、再到现在的老罗英语培训学校校长,他一直是他们心目中人格高大的领跑者。
“他是普通人里面完全凭借自己的能力和智慧走向成功的范例,这对年轻人是一个鼓励。他的牛博网对于社会思想启蒙功不可没,他现在所做的教育工作,也对青年人有很多帮助。”罗永浩的朋友、兼具活动家与艺术家身份的艾未未评价说。
“他和韩寒不同。韩寒这一代人没什么负担,而老罗完全是从垃圾坑里爬出来的人。”艾补充说。罗永浩出生在吉林延边一个小县城里,他的人生是一部典型的小镇青年励志片。他浑身泛着叛逆气息、以斗士的姿态嘲弄与迎战不公正的社会秩序,并且成功。他让正在从“垃圾堆”往外爬的年轻人们觉得自己前途有望。而那些已经被生活击碎了雄心、甘于埋没在“垃圾堆”终此一生的平凡青年,对这个替己圆梦的人更有复杂的感情。
罗永浩享受这种期待。他把演讲上传到了免费视频网站优酷上,上线16天共播放了480万次。他把这个数据记在自己的微博上。“对了,这条微博我是用左手写的,因为右手一直在对着屏幕里的自己敬礼。”他知道,毫不掩饰对自己的欣赏,也是自己的魅力之一。
不耍流氓试验
罗永浩的反骨生自小学时代。据他自述,由于喜欢在课堂上指出老师讲课的错误,一个老师派自己高一的儿子来学校揍了他一顿,另一个老师当着全班学生诬陷他偷东西。这让他早早幻灭了对教师、传统教育体系的敬畏。他父亲是县委宣传部长,在意识形态的养成上,对他却格外开明,不但经常在被老师叫到学校时掩护儿子,就连高二时罗永浩因偏科而要求退学,也未加阻拦。
罗永浩独自半玩半学到27岁,突然萌生了事业危机感。经过一年多的苦学,他自荐进入新东方英语培训学校当老师。一边给准备出国的莘莘学子讲GRE单词,一边用扯淡的方式分享他的世界观,这让习惯了正统教育的学生们耳目一新。2003年,一组单口相声式的“老罗语录”音频在网上蹿红。在一段讨论北京暂住证的录音里,罗永浩讲了一段他与警察斗智斗勇的故事之后问学生:“为什么要在自己的祖国里处处他妈的暂住?”他被学生的掌声打断。
用东北口音嬉笑怒骂的英语培训老师罗永浩因此获得大批粉丝,结交了很多精英朋友,同时也为新东方狠狠做了一把深度传播。当时的新东方正在筹备美国上市,新东方后期的很多运营方式让罗永浩觉得曾经的理想主义光环已经被商业色彩冲蚀,他丧失了教书的热情。
这算是他对自己理想主义的第一次估价。他当时每年能从新东方拿到五六十万元的年薪,每年除了寒暑假外,工作还算轻松。为了这个他原本打算呆下去,独善其身。但“语录”一火,他认为自己带给新东方的已经高出新东方给他的回报。“如果没有语录,我可能还在那儿教书。语录越传越多,越传越火,结果是我每天都在给一个我不喜欢的机构额外做贡献,我很不舒服。”
2006年6月他从新东方辞职,一个月后创办了精英言论网站牛博网。他借自己声名优势邀请到上百位意见活跃的媒体人、学者、网络作家在牛博网上发言讨论,并推动过一些公益活动的落地。2008年汶川地震时,罗永浩在牛博发起赈灾募捐,并允诺亲自监督200多万元募捐款项的使用,事后公布的账目明细里,连买瓶矿泉水的容量也列在其中。
“如果我做了一些事情,社会上一片叫好声,我就很开心啊。我很在意别人的看法。”罗永浩说。
但运营了两年后,这个网站被监管机构要求关闭。出于生计压力,在一群培训行业朋友的鼓动下,罗永浩牵头成立老罗和他的朋友们教育科技(北京)有限公司,重返英语培训行业。
再回到这个曾经因为不齿而出走的行业,多少让他觉得没有面子。他不打算妥协更多,于是在跟潜在投资方贝塔斯曼中国谈判时,他在对方异样的眼神里写下的企业愿景是:通过干干净净地赚钱让人相信干干净净地赚钱是可能的。这种格格不入的谈判风格让他一直找不到启动资金,直到一个在非洲发迹了的发小给他打来第一笔300万元。
成为“校长罗永浩”之后,他发现,在商业世界里维持理想主义比在知识界、艺术界要难千百倍。在他看来,挣了钱,基本没有违背自己的意愿和原则,以自己希望的方式活着就是成功。按照这个标准,他认为从商前的自己比现在成功。“以前可以更加随心所欲,现在相对克制一些。”他说。
他清楚,要跟这个世界相处,自己耍个性的边界在哪里。他自己开设牛博网,立即意识到要做平台就得少说话,要做独立评论者就不能做平台,并拿这个道理规劝过创办《独唱团》的韩寒。出于学校运转的自保需要,他也会接受朋友的安排跟官员们吃饭。“他们(官员)在那儿摸摸我胳膊、拍拍我肩膀,说小罗你要怎么怎么,我就在那点头,假笑,装孙子。但我演技很差,估计看上去很不自然。”
既能拎得清这件事并当成机会抓牢,很难否定他身上的商业基因。和大多数商人不同,他的底线高一些。他自信靠一套更磊落的玩法,能在老罗英语培训学校里套现自己的理想主义。比如,他拒绝买银行客户数据来发推销短信和垃圾邮件,要求学校全用正版软件,给授课教师开出三十多万元的年薪,公司员工的加班费、年终奖、带薪休假也毫不含糊。
“现在这时候,如果别人耍流氓,我没有,市场对我的能力要求就比原来更高了,不然竞争不过人家。”
在好友冯唐的推介下,他狠狠研究了一下消费者心理学。在成立学校早期,对同一种课程,他设定有一个1280元的标准收费方案和另一个提供更多服务的1580元收费方案,结果前台员工不断被顾客们痛骂。他痛定思痛,把1580元方案改成“标准”,把1280元的方案改成“优惠”,顾客们怨气一下消减了许多。他把这称为“不那么奸诈”的消费心理学应用。
在初期做课程推广时,他把自己的方案形容成“血腥”:同样总数32次课的课程,老罗英语的收费只是新东方的1/3,而且前8次只收一块钱。有曲艺论坛里的相声爱好者们转载了他这则招生启事,配标题是“这个周末哪里去”。蹭听的八次课临近结束,老师们甚至大度地给蹭课生们讲授接下来的自学方法。
第九次课一开始,学生数量从300多剧减到30多,但4个月后学员规模猛增。对学生的调查结果是,老生推荐率高达35%。这是他的老东家新东方在鼎盛时期才能达到的辉煌,他把这归功于口碑营销。
2008年刚刚创立,就有同行找上门来要求收购。罗永浩开价6000万元。对方愤然斥责他“黑”。2010年,老罗英语培训学校年收入450万元,尚未实现盈利,找上门来谈投资的风投碰到一个更“黑”的估值:1.2亿元。
“别的培训机构的话,别说450万,做到4500万,风投也未必会瞧得上。你来我这,肯定不是看中我这点盘子,是看中我这个人。教育培训行业里,学大上市了、学而思上市了、环球上市了、新东方上市了,剩下一大堆几乎都是破烂。扒拉来扒拉去,也就那一两家还行,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所以1亿2千万怎么了,我报4个亿又怎样?只是接受不接受的问题,没什么荒谬的。”这是他给自己的理想主义开出的价码。
斗士的敌与友
罗永浩的粉丝比他圆滑。大多数粉丝通过现场、微博或视频围观他,大笑喝彩完后,继续扎进罗永浩所抵抗的规则里生活。他像《让子弹飞》里的张麻子,身负炸碉楼的期待,但在胜利信号显著出现前,他很难找到敢于下注的跟随者。
在一个诚信的社会中,他一定是以健康阳光、成功创业者的形象被广泛效仿的人。但当下中国,多数掌握社会财富的人并非老罗这样的。他是社会上的熊猫。”作为朋友,导演陈晓卿说。对于熊猫对传统秩序的冲撞,他态度保留。
但罗永浩清楚这恰是自己的王牌。“就我已经走过的人生道路来讲,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继续说实话,是利益最大化的。”
也因此,他对同行的嫉妒与小动作很敏感,“那帮人(同行)表面对着我客客气气,我知道他们在饭桌上怎么骂我。要是对手搞小动作让我穷途末路,我在倒闭前最后一件事一定把我们所有核心的课程拍成‘多机位、加特技的精良大片’,全部免费上线。大家都别想再从里面赚钱。”因为此,媒体人王小峰把罗永浩称为“排雷高手”。“老罗前进的道路上布满地雷,他很怕踩到地雷上。”
因挑战社会秩序而产生的孤独感让他格外珍视找得到的另一群“熊猫”。他与主持人柴静、出版人张立宪、音乐人周云蓬、媒体人王小山、作家冯唐、导演陈晓卿、名博王小峰意气相投,就连生性桀骜的艾未未都赞许罗永浩在生活里讲哥们义气,“吃什么都香”。
朋友也是罗永浩“既得利益”的一部分。他做公司、去汶川救灾、筹备慈善基金、准备出文艺丛书,资源也是这群朋友。他注册的公司名称干脆就叫“老罗和他的朋友们”。刚开公司时,他的创业金律也是从好友冯唐那里讨来的:做事抓大放小;战略目标明确;能容人。
他对比他更清贫、但更有艺术才华的朋友们有惺惺相惜式的关爱。“我是超级近人情的。”
2010年5月,罗永浩想为偶像曾轶可录一张专辑。“曾轶可走上音乐生涯是因为听Twins,老天给了些天分,但我觉得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遇到一个公司也不知道怎么去包装她,拿她的短板去跟别人的长处去拼。我当时看了就很焦虑。”
罗永浩让自己的媒体圈朋友王小峰牵线,找到曾轶可的经纪公司天娱,联系好北京最贵的录音棚,请来周云蓬、小河、张玮玮等民谣圈高手,为曾轶可录制唱片。周云蓬提醒花钱要省,罗轻描淡写地说找了个土财主赞助此事。
土财主很羞涩,不敢告诉曾轶可自己就是罗永浩本人。
曾轶可来了,却不喜欢这份礼物,她对这班民谣达人们的编曲提不起兴趣。罗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喜欢什么?
“她跟我说了一堆,那些在我眼里都是垃圾。这很正常,你不能逼她,我十八九的时候也听麦当娜之类的听得特来劲。即使我是她亲爹,我也不应该让她进录音棚按我的意愿去录。”罗老师叹了口气,他认了。但对小姑娘的喜欢分毫未减,甚至开始仿着偶像学吉他。他专门买了一把木料考究的Taylor吉他,因为“轶可用的就是Taylor”。
这个理想主义胖子不假思索地把个人趣味渗透进公司:拿着曾轶可的写真集加正版音乐专辑前来报名上课的人,可以得到200元的学费优惠。他扔下公司里的事为曾轶可唱片忙活了几个星期后,偶然听到员工们聚在墙角抽烟,骂自己“傻逼”。以舌战成名的罗校长装作没听见,转身走了。